殿试与乡试、会试在号舍内考试不同,这是一次在皇宫奉天殿外举行的露天考试,天气晴朗还好,若是遇到阴天下雨,考试便会相应延期。
考试的日子都是由钦天监算出来的,但即便是科学昌明的时代,也无法精确判断一天内是否刮风下雨,更别说让钦天监的人提前好些日子去算,这本身就有点儿撞大运的意思。
好在老天爷给面子,风和日丽,在这样的环境下考试,算是一种享受。
弘治皇帝朱祐樘高高在上,身边分列十四位殿试阅卷官,而在他们面前的露天广场上,坐着本届殿试应试的三百名贡士。
随着制诰宣读完毕,以制诰为主体的考题也下发到每一个考生手中,考生可以将制诰详细阅览,从中找出本次策问题的四道小题。
“制曰:朕惟自古圣帝明王之致治,其法非止一端,而孔子答颜渊问,为邦但以行夏之时、乘殷之辂、服周之冕,乐则韶舞,为言说者,谓之四代礼乐然。则帝王致治之法,礼乐二者足以尽之乎?”
“宋儒欧阳氏有言,三代而上治出于一,而礼乐达于天下,三代而下治出于二,而礼乐为虚名,当时道学大儒称为古今不易之至论。今以其言考之,上下数千余年,致治之迹,具在可举而论之乎?”
“夫三代而上,无容议矣,汉高帝尝命叔孙通定礼乐,负鲁两生不至,谓礼乐积德百年而后兴。厥后三国分裂,其臣有诸葛亮者,而世儒乃或以礼乐有兴,或以庶几礼乐许之。盖通与亮之为人,固不能无优劣,要之于礼乐。能兴与否,亦尚有可议者乎?”
“我国家自太祖高皇帝。以神武创业,圣圣相承百有余年,礼乐之制作,以时以人宜无不备矣,然而治效之隆未尽复古,岂世道之升降不能无异耶?抑合一之实,犹有所未至耶?朕祗承丕绪,夙夜惓惓欲弘礼乐之化。益隆先烈而未悉其道,子诸生其援据经史,参酌古今,具陈之,朕将亲览焉。”
沈溪拿到制诰全文,通览一遍,很快便将四道问题全数找了出来。
这是一篇关于礼乐的制诰,第一题说得很明白:“则帝王致治之法,礼乐二者足以尽之乎?”
意思是,礼乐二事。足以道尽帝王致治的方法吗?
这问题从辩证角度来说,纯属扯淡,光靠礼乐就能治国。那要军队做什么?外敌入侵时你派人去给那些蛮夷讲礼乐?法度又作何用?做帝王的如何用至高无上的大权去震慑人心?
但在这里,这道题却不能这么论,因为礼乐之治可是出自至圣先师孔子之口
穿越之典妻。至于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尚在其次,重点是让百姓认清楚皇帝治国那是“天赋皇权”,不能撼动帝王的统治。
历朝历代的帝王,追求的皆不过如此,儒家学说之所以得到推崇,正是因为儒家学说很好地契合了帝王治国的宗旨,让皇帝觉得,只要读书人把儒家学说学好,同时能奉为经典,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统治。儒家学说基本跟封建王朝的“思想政治课”差不多。
考生要有学问。首先要有思想觉悟,你学了法家、墨家那一套,回过头来跟当皇帝唱反调。甚至造反,当帝王的怎会让你学习,甚至列为科举应试科目?
回到这道“礼乐之治”的策问题上,沈溪已明白自己所要论的方向。首先要迎合的就是弘治皇帝对于“礼乐之治”的追捧。
当皇帝的,谁不想在宫闱里,天下臣服,四海升平?
可真要实施起来就难了,别说是天灾,就连。也是年年不曾断绝,弘治朝国内大致安稳。但地方祸乱仍旧不断,西北用兵刚刚结束。南疆仍旧有少数民族反叛,若真的能实现“礼乐之治”,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糟心事。
沈溪需要从一些实际情况来着手议论。
当今为何礼乐之治不及上古尧舜禹三代?那不是因为陛下不够圣明,也不是因为朝臣不够努力,更不是因为百姓不忠君爱国,实在是因为百姓缺少教化,民间缺少一股“正能量”,需要通过舆论的方式来引导百姓的思想。
读书人学的是儒家思想,遵从了修齐治平的一套理论,可那些没读过书的白丁,谁教给他们王化之道?那就应该让地方官府设立民间的学坛,让百姓都去听讲,将帝王礼乐治国的苦心传达给百姓知道,如此百姓才会感念天子恩德,接受礼乐教化……
沈溪发觉写这种文章最是头疼,因为通篇下来没一句是他想说的,而且他所提的这些办法,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来说,简直是“损招”,教的是百姓的如何倒退。
但换个角度说,至少按照他这一套实施下来,民间至少能安稳一些,符合统治者的意愿。
朝廷采纳了他的提议,或者可以带来短暂的安稳,百姓也会有种“我生活得很幸福”的错觉,可就怕发生一些大灾大难后百姓没有活路时,便会破口大骂,我他娘的连饭都吃不上了,赈灾粮食不发给我,还跟我说什么忠君爱国……
以后事,以后再论。
沈溪没把自己的文章太当回事,当下也就放平和了心态,这不过是一次科举考试而已,不用想那么多。
既然后世评价科举考试荼毒人心,那就先把自己荼毒一回,只要内心有一杆秤,能分辨出是非黑白便可,笔下怎么写,全看阅卷人的喜好和口味,要真是在这种考试中另辟蹊径去发表一些不符合时代的议论,那才真的是没事找事。
沈溪奋笔疾书